美國人愛把長長的名字簡化,所以老朋友尼克勞斯(Nicholas)第一次見面時就說:「叫我尼克(Nick)就好了!」,而尼克也是美國男孩最常見的菜市場名字之一。他來自到愛達荷州的莫斯科(Moscow)市,那是一個座落在洛磯山脈的大山之中一個小城,我曾經到莫斯科參加他的婚禮,當年只有三萬多居民,也可以說是大城,因為那是在數百哩長的山谷中最大的城市。

尼克是我是在美國相識最久的老朋友,當年他比我晚兩年來到系上,是新來的菜鳥硏究生,被安排跟著我一起當微生物學助教,帶普通微生物實驗課,這是一門微生物系大一新鮮人的必修課,所有的學生被分在兩個相連的實驗教室裡,我們就各自帶一間實驗室的學生。

當時他剛從愛達荷州立大學畢業,沒有太多實驗室的實務經驗,而我早就是微生物實驗室裡的老鳥助教,都已經出過論文,所以在課堂上,學生做實驗有問題時,他常常會過來叫我:「九里安,過來幫我看看!」幾次之後,老美學生也只好忍受我的菜英文,不得不承認我比較厲害,上課有問題,還是直接找我比較有用。

尼克有義大利與荷蘭的混合血統,長得高高帥帥的,記得後來內人第一次見到他時,稱他很像當年當紅電影「與狼共舞」(Dance with Walves)的男主角凱文、科斯納(Kevin Costner),老實的他聽了之後,紅著臉,呵呵的傻笑。

婚禮後與尼克夫婦的合影

安錐雅(Andrea)是尼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和老婆,有純正西班牙巴塞隆納的血統,黑色的頭髮,修長高窕的身材,是個標準的南歐美女,就是話稍為多了一點,但是我毫不介意,聽她滔滔不絕的講話,正好可以讓我練習英文的聽力,但是她仍然保有南歐女孩的優雅。有一天我們一起逛書店,尼克偷偷拿起一本花花公子雜誌,並且翻給我看,沒想到安錐雅已經站在後面,對著尼克抗議:「嘿!不要把九里安帶壞了!」

有一次,我們在小酒館裏喝酒,酒吧小樂隊突然演奏起卡通大力水手的主題曲,我們兩個來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,一起大聲唱著大力水手主題曲《Popeye the sailor man⋯》,一起像大力水手一樣的把雙手舉起,他非常驚訝的指著我:「你也會唱呀!」,我說:「會呀!小學時期,台灣的電視台每天都會播放大力水手的卡通片耶!」那居然會是我們一個共有的回憶,把我們拉在了一起。

我們就是這樣常常的混在一起,幾乎每天到了下午三、四點之後,實驗室的工作到了一個段落,他就會從二樓跑到我的五樓實驗室來,我們兩個就坐在窗邊的實驗桌上,把腳放在窗口,望著外面的大草皮,天南地北的胡亂聊天,或是一起去happy hour喝一杯啤酒,或是週末一起去釣魚、逛車房拍賣(yard sale),甚至一起帶著槍到山裡打靶。我們像是西部快槍俠的師兄弟,準備出山闖蕩江湖。

1989年的春天,我在馬里蘭州找到了工作,離開學校前,我退了宿舍,還在尼克夫婦的小公寓裡窩了幾天。一年之後,尼克也搬到馬州,他在國家癌症硏究中心找到一份實驗室的工作,週末就在消防隊的救護車上當義工,因為他當時的目標就是考進醫學院。而我是他們當時在馬州唯一的朋友,所以搬來之後,他們就先在我們家住下,再慢慢找房子,因為我們家離癌症中心太遠了,一個多月後,他們才搬到癌症中心附近的公寓。

而那一個多月,我的爸媽也和我們一起住,所以我們當然每天三餐都吃中國菜,一個多星期之後的一天,吃完晚飯,尼克吞吞吐吐的告訴我:「中國米飯很好吃,但是天天吃,我的胃真的受不了,我們可不可以偶爾吃吃麵包!」原來胃是騙不了人的,胃永遠屬於故鄕,不論人流浪到哪裡,故鄕的習慣永遠留在胃裏。從那天起,餐桌上有了麵包、生菜沙拉,偶爾安錐亞也充當主廚,大家一起吃西餐,妻子跟她學了兩道糕餅的作法,也成了後來三十年,在華人朋友間炫耀手藝的甜點。

一年後,尼克果然拿到了陸軍提供的獎學金,進入馬里蘭大學醫學院,念完醫科後,加入美國陸軍到德州、歐洲和中東的許多陸軍醫院服役好多年。公元二千零三年前後,他又被陸軍安排回到馬州的陸軍醫學中心,從腳科主治醫師做到資深主任,於是我們又比較有機會可以常見面了。

此時,他們已經有一對漂亮兒女,長大後的女兒跟媽媽一樣高挑秀氣,兒子也是一個聰明的小帥哥,而且遺傳了媽媽的多話,一見到面就跟我吱吱喳喳說個不停,但是他最佩服數學系畢業的妻子,因為不管有多難的數學問題,都難不倒妻子。如今兩位在美東長大,成績都很好的姊弟,也都放棄在美東的名校,進入華盛頓州離愛達荷州很近的名校岡沙加(Gonzaga)大學。

兩張聖誕卡

那時候,我以為他們會找一個離我們近一點的地方住,大家見面比較方便。但是他們還是選擇陸軍醫學中心以北,在接近賓州邊界,九十多哩外的大山腳下,一個很偏遠鄉下小村子,買了房子,每次見面要開一個多小時的車,他說:「因為這裡比較像我的愛達荷家鄉。」地廣人稀的空間,可以讓他覺得好像回到了西部的大山裏。華府都會區的擁擠讓他們不自在,而且他們總覺得都會區裡的人太笨了,只要下一點點的雪,整個都會區裡所有的公司、行號,學校和政府都關門,不像在愛達荷州的大山裏,整個冬天都下雪,即使零下三十多度,公司學校仍然要照常上班上課。

幾年前,尼克突然得了一種非常罕見的血小板疾病,全身不明的出血,好幾次都差一點沒命,美國癌症中心試用的最新的治療方式,才讓他撿回了一條老命。使得本來就是淺色金黃的頭髮全白了,更加發白的兩鬢和眉毛,人也瘦了一圈,使他看起來,比他更實際年齡更蒼老的多。大病之後,他等不及的想要搬回家,回到那大山裏的老家。

去年底到他家作客,我們依舊承襲著默契,在他們家聚餐一定是傳統的西餐。如果在我們家,有時候在家裏吃火鍋、或上中國館子吃道地的中餐或港式飲茶。

兩鬢斑白的尼克在後院烤肉

那一天,看著兩鬢斑白的尼克在後院烤肉,安錐雅在廚房裡煮著西班牙燉飯,餐桌上一邊聊著天,一起算著年份,我們相識竟然整整三十年又兩個月。他告訴我:「終於在愛達荷州首府博伊西(Boise)的榮民總醫院,等到了一個外科主任的位子,明年的暑假之後,就可以從陸軍退役,搬回到愛達荷,也可以順便就近照顧年邁的父母。」,而離他真正退休則還有十年。

今年的七月底,尼克就要搬家了,上周末,我們在城裏的一家義大利餐廳為他們送行:「恭喜你,回去吧!你們回去了,我們也可以有機會,找一個藉口,再回到大山去找你們。」分手前,我們互相握手擁抱,我們知道,此一別後,想再見面就比較難了。但是羨慕他們,有一份穩定的工作,可以無憂無慮的隱居在深山熟悉的老家裡。

義大利餐廳前與妻合影

突然那一刻,我也好想回家,在太平洋的另一邊,父母已經不在的家還算是老家嗎?三十多年來的飄泊像是一場夢,仿佛昨天才入夢,我昨天才剛剛離開老家的啊!

 

本文刊登於2017年8月26日的中華日報副刊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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