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洋電話另一端的吳嬸嬸說:「你吳叔叔已經走了!」明明知道遲早會發生,放下電話,我還是癱坐在沙發,腦海中那最後一次的見面始終徘徊不去…

去年夏天父親走了,我回到臺灣奔喪,吳嬸嬸在電話上說:「你吳叔叔一直吵著要到臺北送老哥哥最後一程,但是沒有辦法去,這幾天,他整天失魂落魄似的,最後也被送進高雄榮民總醫院的急診室。」

在臺北忙了快一個月,離開台灣的前一天,特別坐了高鐵南下高雄的榮總探望吳叔叔。他居然握著我的手,笑著說:「我和你爸爸,從大陸漂泊到台灣,沒想到會在這裡紮根,最後你爸爸埋骨在台灣。看我這個樣子,很快也要去找你爸爸嘍!」

年少時的他們,一起經歷戰亂中求生,看多了死亡,死亡往往就是發生在一轉身之間。年長之後,他們都成了醫生,看多了病患,深知病痛比死亡因難多了。而最後的那幾年,面對逐漸的老去似乎比病痛或死亡更困難。

吳叔叔和父親不是親兄弟,父親常說他們是換帖好兄弟,事實上他們也沒有換過帖,只不過大時代的鴻流,把他們捲在一起,而他們從小穿同一條開襠褲長大的,比親兄弟還親,在他們懂事之前的時候,吳叔叔就是一位孤兒,一直跟著我的祖父母,和父親一起長大。吳叔叔還常常笑著對我們說:「你們的祖母,對我比對你們的爸爸還好呢!」父親也只能假裝氣得吹鬍子瞪眼睛:「聽他吹牛!」讓我們笑成一團。

不論以任何年代的標準來說,他們都屬於白皙俊俏的帥哥,雖然父親更俊一些,但是因為個子比較小,脾氣梗直且不善言詞,而吳叔叔卻是高大帥氣,言談風趣,臉上永遠帶著笑容,討人喜歡,所以我們心裡都有數,也難怪當年祖母會更疼愛吳叔叔一些。

我們家在台北,吳叔叔則是一直都在中南部開業,後來長期在高雄的大樹鄉開診所,但是我們兩家一直都保持著密切的連繫,在我唸大學到出國唸書前那幾年間的暑假,也常常到吳叔叔家住幾天,有時候玩的樂不思蜀,要等到父親打電話催人,我才會依依不捨的回到臺北。

過去十年左右,父親和吳叔叔兩個人已經都八十多歲,也都不太能走動了,當然也不容易見面,但是他們兩個人的手中都握有一支打給對方的專用古董手機,每天一定要互通好幾次電話,也就不過是說說:「吃過飯了吧?」「xx病好多了沒?」…等等,短短的幾句話就掛了。像小孩子一樣,在晚上就寢前,他們一定要在手機上互道一句晚安才肯去睡覺。

那一天,陪著吳叔叔吃午餐時,他特別點了我們都愛吃的北方麵食和水餃,然而月餘來喪父的痛徹心扉,已經讓我的胃蠢蠢欲「痛」,醫院的餐廳裏,擠滿了人鬧烘烘的,空氣中迷漫著油煙和菜香,混雜著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的氣味,令我的胃更是揪著不太舒服。

看著吳叔叔小心翼翼的往嘴裡塞了一個水餃,水餃的肉汁卻不聽話的從嘴角的另一邊流出來,吳嬸嬸在一旁小小心心的擦拭,也輕輕的拍著吳叔叔的背,怕他不小心噎到。眼前這位雞皮鶴髮,只剩沒幾顆牙齒的老先生,雖然講話會漏風,講到高興的時候,依舊非常風趣,但是我已經無法想像年輕時的他是多麼的帥氣和意氣風發。

吃完午飯,我陪著吳叔叔又去一個門診後,才辦好出院手續。在大門口等計程車時,吳叔叔坐在輪椅上,拉著我的手,微笑的看著我,一直輕聲的問:「在美國好嗎?如果不好!就回來吧!」我只能點點頭。

車來了,我幫忙吳嬸嬸扶著他從輪椅下來,慢慢幫他扶進計程車裏,然後看著他們的車離開。不知道是南臺灣午後陣雨還是眼淚的濕氣,在我的眼鏡片上起了霧,一座霧山慢慢地吞噬了計程車,也吞噬了兩個世代情。

 

 本文刊登在2017年12月1日中華日報副刊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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