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與小舅差十歳,近些年來,年紀愈大代溝卻愈來愈小,他倒像是我的小哥哥了。最近十多年,我們常常通電話,尤其在網路電話愈來愈便宜,甚至可以免費從美國打電話回台灣,常常從歷史到書法到宗教再世界局勢⋯,一聊就是一個鐘頭。

過去幾年,每一次回到台灣,我一定會到小舅家作客,吃一頓舅媽煮的道地金門菜,因為媽媽(小舅的二姊)不在了,那就是媽媽的味道。我也會拉著小舅出門走走,看書畫展、買毛筆、一起到淡水尋根、去找我們以前住過的老家、或找個好餐廳吃飯,這也讓我已經在部落格上寫了四篇〈與小舅同行〉系列的文章。

小舅出生在抗戰結束後的金門,六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么,抗戰後期時的金門和廈門,都被日軍佔領,原本戰前在鼓浪嶼英商太古公司做事的外公,失去了工作,只好帶著一家老小,搬回金門珠山的老家,後來又發生國共內戰所以回不去了。

讀書人的外公拉不下老臉,回到老家後,每天自怨自艾,原本生活優沃的外婆,只好在賢厝擺個小攤子,一家人勉強度日,但是仍然常常三餐難以為繼。小舅常說:「好在金門人有一個好的傳統,那些種番薯的農夫,在收成的時候,會故意留下小番薯不收,讓窮人可以去撿。」然而在他最需要營養的童年時期,雖然偶爾可以吃到小番薯,更常吃到的卻是稀得和水沒有太大差別的甘薯簽稀飯,記憶中很少有吃飽的機會。而且唯一的肉食,都是兩位姊姊到海邊挖來的花蛤、蚵仔等海產,所以童年是極度缺乏營養的情況下渡過。

後來,二姊有機會進了金門衞生院當護士,至少家庭的環境就有一些改善。後來認識金門衞生院當醫生的父親,父親是北平人,對金門人來說就是外省人,經歷了一場家庭革命之後才結婚。

民國四十七年,金門發生八二三炮戰,而父親已經在前一年被調回台北的淡水。炮戰後,外公過世,金門政府發放逃難金給願意到台灣避難的人,於是小舅和外婆來到淡水,投靠二姊,一年以後才又回到金門。

由於早先在金門天天逃炮彈的藉口,以致課業荒廢,剛到台灣的小舅,要升五年級了,連九九乘法表都還不會背,卻被二姊刻意安排到淡水中正國小的升學班,第一次月考的成績,當然是全班最後一名,但是到了五年級結束時,已經進步到十名以內。所以小舅時常提起這一年,非常感謝二姊的安排,讓他養成了讀書的習慣,也改變了他後來的一生。

再回到金門之後,小舅的成績就比較好,有機會考上特師科,在烈嶼當過兩年小學老師,後來經過甄試又保送師大歷史系,畢業後,回到金門高中教書,一直到幾年前退休後,才搬到台北。

由於歷史不是主科,每一個班每一個星期頂多兩到四節課,一位歷史老師就可以教遍幾乎整個年級,所以教了二十三年的歷史,幾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金門高中青年學子,都曾經被他教過,許多金門朋友會告訴我:「哦!我知道你小舅,記得他上課大都空著手,常常不帶教課書,整堂課就是講一段歷史故事,一直講到下課。」但是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,因為他太低調了。

然而因為自小就營養不良,所以小舅從小身體就不好,非常怕冷,即使是夏天也常常要穿著厚衣服,冬天睡覺更是要蓋三床棉被,是他住在我們家的時候,我親眼所見,一點兒也不誇張。

但是他卻有不服輸的個性,在師大唸書時就天天洗冷水澡、打太極拳,以鍛練身體。甚至養成寫毛筆字的習慣,數十年如一日的書法功力,可不是蓋的,2013年時,還參加大陸蘭州舉行的中國榜書書法大賽,在八千多人中脫穎而出,獲得第二名,也親自到蘭州接受頒獎,成為書法世界高手中的高手。但是他還是一樣低調,從不向人炫耀,仍然天天躲在家寫字。

然而去年秋天,我又回到台北,打電話給小舅,也到他家去找他出門,他竟然以年紀太大,又以牙齒不舒服為由,不肯出門了,小舅媽在一旁很焦慮的說:「唉!七十歲怎麼可以算是年紀大,不會是老年癡呆症的前兆吧!」

回到美國之後,我仍然不時打長途電話給小舅,我們還是一講就是一個小時,但是我與他約法三章,天天要走五千步,也要把牙齒補好,還嚇唬他:「不然將來得了老年癡呆症,就會很慘喔!而且我明年我再回台灣時,一定要再和我一起出去玩。」

 

本文刊登在6月14日的金門日報副刊(請按此連結)

 

延伸閱讀:

與小舅同行1-買毛筆

與小舅同行2-淡水尋根

與小舅同行3-寫榜書

與小舅同行4-邊走邊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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