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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很久很久以前,在我的記憶深處⋯⋯
    那一天,我站在一旁,看著父親用一支筷子把大碗中的麵糊沿著碗的邊緣,撥進滾燙的水中,長條狀的麵糊會先沈到鍋底,熟了之後會漂到水面。
    父親說:「你看條狀麵糊像不像魚在水中游來游去。」
    父親又說:「你的奶奶說這叫作撥魚。」
    母親把我拉到一旁:「你父親又在想念奶奶了。」
    民國五、六十年代,儘管那時候的父親是軍醫,但是待遇和一般的軍公教人員一樣不好,好在可以靠補給證領白米和副食品的麵粉,家中倒是餓不著,也有吃不完的麵粉。
    但是每天要吸引五張深不見底的小嘴,常常需要變換一些花樣,我們還住在眷村的時候,父親是北平人愛吃麵食,包子、饅頭、餃子當然常常是我們飯桌上的主食,蔥油餅、煎餅、麵條、麵疙瘩⋯等等也少不了,後來母親學會了做大部分的麵食。父親不常下廚,仍然偶爾會做這道簡單又好吃的撥魚麵。

    聽說撥魚麵是流行於山西、河北的北方麵食,撥魚的作法比作麵疙瘩還簡單,在麵粉中加一點鹽、打一個蛋、再加水用筷子攪拌成麵糊,如果水多了就再加一點麵粉,如果太乾了,就再加一點水,再用筷子沿著同一個方向把麵糊打均勻,然後用一支筷子,沿著大碗的邊緣把麵撥進滾熱的水裡。早些年,桌上有什麼剩菜順手倒進鍋裡,切點蔥薑和青菜下鍋提味,等撥魚浮起後再滾個數十几秒,就可以上桌,足以讓我們五個小屁孩興高采烈地稀哩呼嚕全吞下肚。
    母親是金門人,魚是她的最愛,記憶中從小到大我們的餐桌上幾乎每個晚餐都有一道魚,無論紅燒、糖醋、清蒸或乾煎,也都是我的最愛。除了乾煎之外都會有魚湯,可以澆飯也可以沾著饅頭吃,但大部分的時候飯吃光了又沒有饅頭,魚湯如果直接倒掉就太可惜了。
    於是母親把前一晚吃剩下的魚湯,小心地清乾淨可能的魚刺,當作湯底煮撥魚,作為隔天的早餐,這就成為名副其實有魚的魚湯撥魚麵,有時候湯裏再打個蛋,加幾片白菜或紅蘿蔔絲,美味又營養,這魚湯撥魚麵就成了我們家最常吃的家傳私房眷村料理。
    記得很小的時候,魚肉都被我們小傢伙一掃而光,母親說她愛吃魚頭,父親則很少動筷子。母親就會說:「你爸爸是北方人不愛吃魚,他只喜歡吃他的撥魚。」後來才知道,早年父親不愛吃魚是怕被魚刺卡到,可是後來習慣吃魚湯撥魚麵之後,也跟著一起吃魚,日後也練就了用舌頭挑魚刺的本事。
    民國五十八年,我們搬出板橋大庭新村,父親在中和鄉開了一個小診所,母親年輕時是金門衛生院的護士,就成為父親最好的幫手。幾年後,在我讀初高中時,父親的診所愈來愈忙,常常會忙到晚上十點以後才能吃晚飯,或是一大早就被門鈴叫醒,沒法子準備早餐。
    大約在我上了高中前後,父親就教會我做撥魚麵,偶爾幫著做一鍋撥魚麵當早餐或是消夜。
    等我好不容易考進輔仁大學之後,在那大學四年和後來留在系上當助教兩年的那六年期間,成天在外遊蕩,借口留在學校讀書,或與朋友相聚,或是交女朋友,儘管除了有一年住校外,還是天天回家睡覺,卻很少有機會和爸媽一起吃飯,母親曾若有所指地抱怨:「那六年,你好像只是一個房客。」
    後來計劃要出國唸書,最後一年也沒有女朋友,其實連朋友也都少了,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情,我除了在中研院當高閬仙博士的研究助理及去補習班學英文之外,只要有時間和週末都留在家裡陪爸媽吃晚飯。
    媽媽也教我做菜,她說:「以後要一個人在美國讀書過活,一定要學會做菜。」我也遺傳了母親愛吃魚的味口,所以母親也把她所有煮魚的絕活全部教給我。
    民國七十四年的那個暑假,我已經把所有留學的手續辦好,機票也訂好了,興奮地等待上飛機的那一天。在那最後的三個月當中,弟弟妹妹們也常忙得不在家,經常只有我和爸媽一起吃晚餐,就在上飛機前一個星期的一天晚上,母親紅燒了一條又肥又大的吳郭魚。
    父親仍在診所忙,母親說:「我們先吃。」母親卻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吃,沒有動筷子。
    「媽,妳也吃呀!」
    「今天你就一個人把這條魚吃光,下一次要再吃我煮的魚,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。 」母親眼角泛著淚水,滿意地看著我把一整條魚吃光光。
    第二天上午,我把前一天晚上剩的魚湯,煮了一鍋魚湯撥魚麵當早餐,父親、母親和我各吃了一碗。
    當時,我的口中嚼著撥魚,驛動的心早已飛到太平洋的彼岸,腦袋中幻想著日後的美夢。
    在美國讀書的那頭幾年,在讀書和考試的龐大壓力之下,似乎連味覺的記憶都失去了活性。一個人住在研究生宿舍的孤獨日子,雖然有廚房卻不太常開伙,因為擔心中國式煮魚的味道太重,衣服頭髮會沾上油煙味,嘴饞時就吃魚罐頭。
    拿到學位後,工作穩定下來,也結婚了。而妻卻不愛吃魚,因為她吃魚會過敏。所以婚後只要家中有買魚,就由我來下廚,妻只偶爾吃幾口,魚和魚湯撥魚麵大都是我一個人獨享。
    奇怪的是,經過一、二十年之後,可能是美國的汙染源較少,體質改變,妻漸漸地不再對魚過敏,我更不時拿出當年母親傳授的手藝,於是紅燒魚或是糖醋魚便常出現在我們的飯桌上,妻有點驚訝地說:「原來魚可以這麼美味。」也可以和我共享魚湯撥魚麵了。又奇怪的是,妻在四年前開始對麵粉中的麵筋過敏,魚湯撥魚麵又變成我一個人獨享的專利。
    或許每個人家都有類似卻又獨一無二的家傳美食,那鍋裡煮的東西並不一定重要,我們家的魚湯撥魚麵也是一道再普通不過的麵食,遠遊多年之後才知道,原來那不只是我們家的味道,也是舌尖上的故鄉。
    如今父母都已經不在了,魚湯撥魚麵成了一種思念,想他們的時候,我就會煮一盤紅燒魚,第二天煮一鍋魚湯撥魚麵。
    口中嚼著撥魚,我的心又飛到太平洋的彼岸,此刻的彼岸是臺灣,腦袋中模糊的往事和曾經的美夢,又從記憶深處甦醒過來。(寄自美國馬里蘭州)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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